秋归 秋风一年年的吹,又吹过了王家疙瘩,吹熟了田野里的高粱,吹红了满山的柿子,也吹白了德仁老汉的双鬓,德仁老汉站在村东的高岗上远望,进山的小水泥路,象一条白色的飘带缠绕在山脚下,儿子明荣一家的小轿车已经开出老远了,最终消失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 中秋节到了,明荣带着老婆孩子回家给老爹送十五,他在城里住,蒙河这么乎,过中秋节,成家了的儿女要给爹娘送十五,明荣也不例外,工作忙,城里事多,匆匆吃过饭就往城里赶。德仁心里有点不舍,但没在脸上露出来,把明荣一家送出村,他就来到了村东的高岗上。 高岗下原本是四弟德智的一片果园,四弟病逝后就荒芜了,德仁就给改种了杨树,匆匆十几年过去了,杨树已亭亭如盖,果园的尽头是四弟小小的坟堆,岁月如流水啊,如果四弟没病死,如果四弟的儿子明华没出走,应该是另一番的光景吧!每逢佳节倍思亲,德仁老汉有点感慨,慢慢往回走。 当年德智病逝后,弟媳改嫁走了,十岁的明华跟着奶奶过,那年中秋节,五弟智信的老婆给婆婆送了两包月饼,明华馋极了,偷偷吃了两个,被智信老婆数落了几句。当天就不见了明华,急得老太太发动了本门的所有人,找了整整一天,才在山后找到了明华,哎!那个八月十五过的,也称得上全族人大团圆了。 这个问题男孩真让他们哥几个操碎了心。隔三差五地,不是把谁家的孩子揍了,就是被谁家的孩子打了,长到十五、六岁,不上学了,外出打工了,终于让全家人省省心了。 年底,德仁在家里劈树茬子烧火炉取暖,同村的景江来说:“大表叔,明年南湖里德智表叔的三亩地我种两年。” “为什么?”德仁闹糊涂了。 景江:“明华表弟今夏天借了我六百块钱,说年底还给我,昨天,他给了我张字条,让我种两年的地抵债。” 德仁一听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冲,摇摇晃晃回屋里拿六百元钱给了景江,把此事了结。 晚上下着小雪,德仁来到明华奶奶家,三弟德礼的两口子也在,说起明华拿地抵债的事。 德礼说:“这个孩子,打工挣了钱,都来牌局输了,听说他要把家前路边上的地卖了。长大了这是要远走高飞啊!” 德礼老婆说:“都是咱娘给惯坏了,打也不敢打,说也不敢说,照这样下去,早晚连祖屋也给卖了!” 孩子长大了,爹娘的话都不听,更何况是叔伯大爷的话呢? “大哥,我想……如其明华把地卖给别人,我想要下来……”德礼支支吾吾的说。 “是这样的,他四叔治病时,俺家借给了他们八千块钱,俺家也不要了,家前的那块地俺先种着,以后给明富盖房子用,也省的那块地落在别人的手里……” 明富是老三的儿子,还在县一种上学。德仁默不做声,一个劲地向火炉里添木柴,把屋里烧得暖暖地。 一家子商量了半晚上,如何去向明华说呢?想来想去还是让老娘去和孩子说吧! 夜深了,兄弟几个准备回家,德仁推开屋门,外面的雪花连同寒气一下子涌进了屋里,明华呆呆地站在门外,身上落满了雪花,把手里的两张纸塞进大伯德仁的手里,转身跑掉了。 “明华!明华!”众人齐喊,明华已跑的没了踪影,唯有满天的雪花纷纷洒在夜的王家疙瘩村…… 德仁两手捂着脸,蹲在雪地里,明华塞给他的两张纸,一张是把家前的地转给三大爷德礼,一张是把东岗上的果园转给自己,条件就是抵消明华爹治病时借两家的钱。 德仁感觉到被谁狠狠地抽了几个嘴巴子。 一连几年,明华再也没回过村里,时间冲淡了一切也冲淡了情感和牵挂。 又到年底了,德仁的大小子明荣娶媳妇了,明荣去奶奶家请奶奶来喝酒,奶奶家栓着门,敲开门后,奶奶的饭桌上象刚吃过饭的样子。 “奶奶,去喝喜酒啊,你咋先吃饭了呢?”明荣责怪奶奶。 “孩子,你先回去,我收拾一下就去……”奶奶支支吾吾地说。 明荣满腹狐疑地走了出去:“那你快点啊,奶奶!” 明荣走后,明华从里屋走了出来。 “奶奶,我走了,我还有事。” “明华,你不要走,不要走,你大哥今天娶媳妇,你回来了,不过去,你大爷、你大哥会生气是……” “奶奶,我真有事,这次真不能去,真的!” 明华拿出个红包,递给奶奶说:“这是给大哥的结婚礼钱……” 明华背起背包往外走,奶奶跌跌撞撞赶上来,抱住明华的腿:“过年了,你不能走,我可怜的孩子啊……” 明华掰开奶奶的手,飞快地跑掉了。 喜宴开始了,德仁见老娘还没来,就到老娘家看看,刚拐过墙角,见一个背包的青年在远处一闪而过。 这是谁呢?德仁猜不出来,走到娘的家里一看,娘正哭呢! 德仁猛的想起来了:“是明华家来了,娘,明华呢?明华哪里去了?这孩子……” 德仁捏着明华留下的红包赶紧追出村外。 “明华!明华!”他高声呼唤,野外空寂,没有一个人影。 德仁没有追到明华,失望地往家走,在村头遇到明华的同班大的其河。 其河说:“大爷,你别找他了,明华出了点事,给他老板开车时,出了车祸,轧死了个人,老板也死了,没钱赔偿,明华哥回来把他的老宅子也卖了……” “这孩子,这是咋了,有难了也不说一声。”德仁呆呆站着。 其河:“大爷你回家吧!以前德智四叔治病借了你们很多钱,明华不想再连累你们。” “可我们是兄弟啊,是一家子啊!”德仁对着远方大吼了一声…… 从此以后,德仁再也没有看见过明华。大家都没有明华的消息,明华象一朵流云,不知飘向了那一个方向,在明华奶奶过世时都没回来过。 德仁娘过世前,把祖上传下来的首饰玉器等贵重的东西,分给了他们哥几个,唯独把三间草屋留给了明华,娘说:“给他留着三间屋头,在王家疙瘩给他留一个念想,他就是走的再远,也有回来的一天……” 世界很大,也许走的很远,走到天涯海角,世间的诱惑也很多,但总有一些思念和牵挂,会在最柔软的心底坚守…… 南国的秋天已进入菊黄蟹肥的季节,店里的生意不多,这是一家小小的汽车保养会所,明华让伙计照看着店面,自己出去转转,临近仲秋,街上的节日气氛浓厚,美食街上各式精致的月饼糕点争相竞卖,诱人的光泽,浓郁的香气,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件事,放学回家后偷吃了五婶送给奶奶的月饼,被五婶说了几句,他就偷跑到山后的石洞里藏了一整天,身边是熙熙攘攘,拥挤的人群,明华的记忆在一步步踩回故乡,故乡遥远了多少的山水,故乡的人们还好吗? 他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竟然开到了长途汽车站,许多背着行李匆匆赶路的人们,都在奔向回家的路途,候车室里,他象一个回家的旅客随人流向前涌,在落地隔断大玻璃前,明华看到了自己,岁月是一把刻刀啊,在改变着自己的模样,光鲜亮丽的背后,承载着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忙碌的日子忽略了人间最美好的一些情感,他的目光掠过人群,掠过城市的高楼,远处有一缕缕洁白的云朵,贴在都市湛蓝的晴空之上。 明华一家子在去白云机场的路上,六岁的儿子俊生问开着车的明华:“爸爸,你的故乡是啥样子啊?” “俊生,让你爸好好开车。”妻子替明华给儿子解释:“你爸爸的村后是一拉溜青山,虽是山村,可种的是湖地,村南不远有一条小河叫蒙河……我和你爸刚认识时,你爸就这样介绍过……向东不远还有一条大河……” 俊生接过话说:“向东有一条大河叫沂河……” 德仁回到家时,已经暮色四合,关上大门,院子里的葫芦架上垂着几个青绿的大葫芦在叶从里悄悄生长,泡上一壶茶,淡淡的清香溢满开来,老伴前年去世后,他就一个人过,明荣两口子多次叫他去城里过,他还是喜欢乡下的清净,过自己自在的生活,小山村里有自的苦、自己的乐、自己的坚守。 天色全暗下来了,德仁没有点灯,茶已放凉,一种叫秋狗子的蝈蝈在墙脚鸣叫,风吹竹响,葫芦藤摇曳不定,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德仁凝神听了一会,是自己家的门有人在敲响,起身去开门。 “吱呦!”德仁打开木门,外面站着风尘仆仆的一家三口。 “你们是……”德仁睁大了眼睛上前辨认。 “大爷!我是明华啊!” “明华?是你啊!你回来了!快进来!” 德仁的目光越过明华的肩膀,后面站着的是俊生母子俩,两行眼泪从德仁的脸上滚落下来。 一轮满月升起在东厢房的上面,清凉的光辉洒满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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