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男男女女消失在了时间的流动中，又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涌向我们的现实世界。当我们不再追问价值的依托，当我们不再对人的行为做道德的批评，那《金瓶梅》的现实世界就终于成了我们生存的镜像！
——秉正
一、《金瓶梅》里的女性世界
这是一个悲情的世界，绽放的生命终究逃脱不了宿命的纠葛而堕入幽暗湿冷的深渊。在这个悲情的世界里，一个幼小的生命随着身体的第一次出卖而开始了其悲情的一生，远离了家庭的庇护，远离了亲情的眷顾，在他人的呵斥与规制中成长起来的她，学会了如何逾越一切道德伦理教化来求得自我的生存，这种人生法则与经历也决定了其倔强而又富有野性的自我品格，当这种野性与倔强一旦找到释放的空间就将如同火山的喷发而不可阻挡了。王招宣的死并没有给她这种机会，金莲第二次被出卖，成为张大户的小妾。金莲的到来引发了张大户大妇的不安，于是她又一次被转手，成了武大郎名义上的妻子。一个幼小的生命就是在一次又一次被出卖的过程中走完了自己的成人仪式。武大郎不能给予一个女人所要求的那种安全感和情感体验，更何况武大郎和张大户本来就是一笔交易，和武大郎的结合仅仅只是张大户为了平息家庭内部矛盾而采取的临时策略（“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灶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随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张大户死去，打虎英雄的归来，让金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于是她的那种原始激情终于释放了出来，她要彻底摆脱自己不幸的命运，找到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哪怕仅是片刻的激动与拥有，而不再像玩偶那样被踢来踢去。但武松在伦理与情爱之间摇摆，在非我与真我之间挣扎，最终他逃走了，带走了本应有的幸福感，也带来了金莲沉沦的后半生。
一个女人的悲剧，背后必有一个制造悲剧的男人。如果说金莲的悲剧是由武松引发的，那西门庆就是最终的实施者。金莲不是为了钱色而私通西门庆，她甚至为了躲避相见不归之徒的侵扰而当掉自己的首饰，让武大去迁徙新所。金莲是为了找到一个真正关爱自己的人，一个能够给她依托感的男人，西门庆给与了她所要的一切，而为了守住这一切——做为女人所要求的最后底线，她将会孤注一掷。原始的激情一旦迸发，当遇到阻遏，最终的选择就是自我的毁灭。瓶儿的到来，终于让金莲走向了那条不归路。
金莲是生活在理想世界中的，她对爱的理解，对自我的追求，使她保持了内在人格上的自由，她基于自己的激情而行动着；瓶儿是现实世界中的人，她深谙上层社会的游戏规则，懂得如何在现实世界中去争取自我的位置。瓶儿最早是梁中书的妾，后来又嫁给了花公公的侄子花虚子，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兼败家子，这些经历使瓶儿明白了，一切是靠不住的，要在社会中立足，就必须将社会的核心要素抓在手中。瓶儿通过各种手段聚揽了大笔的财富，有着在上流社会生活的阅历与背景，懂得如何与上面“沟通”，又是房中之术的能手，成为了西门庆的第六房妾后，她又先于金莲生子，成为子嗣之母。在以性和金钱作为施展权力控制他人的手段时，人必为性和金钱所奴使。瓶儿和金莲争宠是两人悲剧性人生的高潮，这一悲剧始于二人不同的人生选择。金莲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而战，瓶儿是为了确保在这个家庭、在这个社会中的地位而战，她不愿再做墙头上的草，为外力随意驱使。金莲失宠，情感的失落与内心的躁动化为了行为的不归与欲望的放纵，终将那条不归之路走到了尽头，官哥儿被金莲惊吓过度而病死，不久瓶儿也郁郁而终。
瓶儿为了追求自我的社会地位郁郁而终，金莲为了自我的爱情而走向了一条不归路，人似乎无法逃避这种命运的安排，当我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这种选择就注定了最终的命运，这难道就是性格决定命运定律的另一种演绎？与金莲、瓶儿相比，玉楼则走向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她是沉默中的斗士，“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玉楼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自己的美丽明天，但她却把这种激情掩埋在了心底，她必须在冲突与矛盾中寻找平衡点，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无奈选择。玉楼对人事之间的微妙变化，有着自觉的敏感，她利用着这种变化把握着自己的船舵。正是这种处世哲学，才换来了“一生，上人见喜下人见敬，虽有小人也挤不动”的局面。玉楼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是多桀命运所赋予她的明智与通达，更是坚忍的人生态度使然。而从玉楼与金莲的对比中我们就似乎看到了两个人物最终选择的命运结局。在性格上，金莲是潇洒豪放，锋芒毕露；玉楼则蕴藉风流。在言词上，金莲是村语俗语，锐利明快；玉楼是深沉委婉，略显风趣。在处世上，金莲压抑不下的热情，要挣扎，要反抗；玉楼却明彻的认识到了自己，懂得了无数的世情，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利用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把握着自己的命运方向，以待机会出现，她就脱缰而出了。
《金瓶梅》里的女性世界是悲情的，施与她们的任何道德批判都是软弱无力的，如果人们一定要在如此众多的女性身上找到一个传统道德化身的幻影，那就是春梅了。春梅作为金莲的贴身丫环，始终保持着对主人的忠诚，她恩怨分明，重情重义，在听说金莲惨死之后，找人厚葬了金莲。她不计前嫌，救了陈敬济，帮他成了家，还亲往西门老宅去凭吊那些逝去的人。春梅是《金瓶梅》世界里唯一残留的传统道德幻影，这也许是兰陵笑笑生先生为那个时代所写祭文里，对那个时代所持有的最后一点仁慈。
二、《金瓶梅》里的男性世界
这是一个无序与混乱的世界，默默的人伦温情消失在了混沌与迷惘中；这也是一个没有方向感和依托感的世界，人本有的生命力销蚀在没有方向感的追求中。这个世界中的人注定是迷惘的，当率先富起来的西门庆大官人游走在“皆为利来，皆为利往”的清河县闹市街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处在了人生的十字街头。西门庆出身商贾之家，自幼不好诗书，所谓的“不学无术之徒”，因此不能通过考取功名进入传统的体制秩序中；他同时又精于商事，知道如何不断确保家产的不断增殖。他的价值和存在就是财富的增加，当富甲一方的时候，他迷惘于人生与财富的关系，于是就走向了大多数所选择的那条道路，在欲望的放纵中体味自我与财富的意义。西门庆迷恋于声色，陶醉于“帮闲”们虚假的吹捧与应承声中所塑造出来的虚假自我，在体味欲望释放所带来快感的同时，他同时要体味快感过后的空虚与寂寞，他只有在进一步的欲望释放中排遣这种空虚和落寞，于是这就形成了恶性的循环，在这种恶性循环中西门庆最终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在西门庆眼里一切传统伦理规范都是假的，他的大家庭不是靠森严的伦理辈分秩序构建起来的。元宵节商家人不论辈分都穿着“锦绣衣裳”，相互追逐打闹。在家宴上，不是去反思每饭皆来之不易，而是以“荤段子”来相互取乐。家庭伦理的隐没可以折射出西门庆的处世之道，对于他的那些结拜兄弟，一切的兄弟一起都消失在了利益的纠葛中去了，为了财色可以舍掉结拜兄弟的性命。西门庆痛痛快快的将伦理秩序抛在了脑后，甚至连装点门面的形式都丢弃了，不像王招宣府，一定还要有个“传家节操问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的外在装饰，这可能就是上流社会和平民的不同吧。
西门庆的悲剧性在于社会施与人的迷惘与价值依托缺失所到来的行为上的无端与放纵。一个年轻的生命如果将那些权威所倡导价值体系统统推倒，而自己又无法寻得安身立命的价值依托，社会又无法安排一个能为他所接受的社会角色，那他就只能无端放荡中生存了。而武松的悲剧恰恰相反，他在两种价值选择中摇摆与挣扎，他首先要面对兄弟情义、叔嫂伦常的道德化安排，其次又无法压抑内在情欲的冲动，他在痛苦的挣扎中选择了逃避。与武氏二兄弟形成镜像的是韩道国一家，韩氏兄弟处在一个伦常混乱的家庭，韩二与其嫂子有着奸情，韩大不闻不问，非但如此，他又借着妻子王六二与西门庆的暧昧关系，使他的家庭搭上了西门庆这棵摇钱树，尽管王六儿与西门庆保持着长久的通奸关系，但夫妻二人依然为他们的家庭共同操劳着，王六儿甚至在西门庆的枕头边都没有忘记提醒要西门庆去多多照顾自己的丈夫，韩大就是依靠着这种关系维持着他的家庭，最终竟也平平安安的度过了一生。《金瓶梅》对世情的宽容竟达到了如此程度，说到底这不是一部用作道德批判的小说，而事实上对《金瓶梅》里的任何人物做道德性评判，都会显得如此无力。我们无法对韩道国的衣食荣辱作出道德性评价，一个在生存的边缘中挣扎的小人物，一个在混乱与无序中寻找自我位置的小人物，一个载着风浪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小人物，我们又能对他课以什么样的道德性要求哪？也许只有小人物的悲欢成败才能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真实，只有那些小人物的情感纠葛、心路历程才能还原出那个时代的真实，也只有这些真实的生命体验才能将那些宏大叙述所构筑出来的虚假彻底击碎，让我们看到那个赤裸裸的时代。
三、《金瓶梅》里的现实世界
这是一个市民社会与市井社会的边界日渐模糊的世界，商业化所孕育出来的时代新生儿无法在这个社会中寻得自我的位置，他们的价值随着自我空间的压缩而变形，于是就只好又走在市民与市井的边缘地带，并最终为市井社会所吞噬。市井社会是集市与地摊文化的产物，这里充斥着各色的人物，他们巧于言辞，惰于思考与劳作，不择手段地钻营取巧，谋求自我利益，他们寄生于孕育他们的集市和地摊。就像应伯爵那个阶层，凭借这一手“帮闲”的功夫，游走在市井的各个角落，依赖着“察言观色”、“插科打诨”、“伴小丑”的种种伎俩，讨取西门庆式人物的欢心，从中谋取自我的利益。他们是寄生的一族，期待着社会的混乱无序与堕落；他们是丧失一切人格的一族，钻营取巧、欺软怕硬、不择手段；他们又是令人同情的一族，用尽浑身的谢术，一次换来的也仅是备齐冬日妻儿的衣物。
当新生的市民阶层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将自我降格，与市井为伍，这似乎又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这种选择又孕育了一个充满危机的时代。就如同哈贝马斯所揭示的，当“系统”占据了统治地位地位并殖民化了生活世界，我们就被剥夺了繁荣的生活世界本应带给我们的生活空间的丰富性。一极的权力进入了一切空间，但权力体制所倡导推行的伦理价值却不再得到民间社会的信仰。尤其是像西门庆这一阶层，他们不知道适性的生活到底是什么，自己的生命力应在哪个空间得到施展，于是他们就在放浪形骸中走向市井阶层。市井之气的濡染又使他们拿起了那老套的市井生存哲学，通过钻营取巧，与权力结合在一起。当西门庆成了提刑官，他就不仅陶醉于声色之间，还陶醉于权力所带来得控制欲。此时他不但是在游戏自己的身体，也是在游戏权力。于是人之恶竟在新生力量身上找到了繁衍生息的场所，这是人性的堕落，还是社会的堕落？
在这个没有理想的现实世界里，在这个容不得激情与真我的世界里，在这个公共伦理大厦倒掉的实现世界里。对生存的尊重，对个体自我保存而做出的非人性化选择所应有宽容，也许是我们能持有的最后一点仁慈。这是末世的悲凉，是《金瓶梅》的现实世界里对道德宽容的所在。那些男男女女消失在了时间的流动中，又随着时间的流动而涌向我们的现实世界。当我们不再追问价值的依托，当我们不再对人的行为做道德的批评，那《金瓶梅》的现实世界就终于成了我们生存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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